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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4-1-28 17:20:4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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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帖最后由 peter_wang 于 2014-1-28 17:23 编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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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宇明拜师的第二年秋天,千里迢迢奔往华山。陈宇明记得很清楚,那一天是阴历八月十五日。此
前,他已经云游多时。陕西宝鸡张三丰出家的金台观,湖北长春观,河南函谷关,北京白云观,都留下
了他的足迹。他说,云游四方,看草长云飞,春花秋月;看人间百态,世态炎凉,他原想以此彻悟玄机
,但结果却是他那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宗教热情的衰落。清冷的道观,衰老的出家人,比起寺院旺盛的香
火,他感受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。他跑回烟台,在全真七子之一的马钰坟前大哭一场。马钰说过
“但能澄心遣欲,便是神仙”。但是,物欲横流的尘世间,少有人愿遣欲成仙,越来越多的人为翻涌的
商潮所迷惑。欲望,已使人心变了味道。难道,他心中的神圣的信仰就这样走向衰亡?
华山,自古就是天下唯一的一座纯纯粹粹的道山。陈宇明带着一系列渴求解答的疑问奔它而来。他
背着行囊,立在师傅丹房的门前时侯,那感觉就像游子回到母亲的怀抱:
“师傅!师傅!”他在门外连声呼唤。
“是宇明回来了吧!”师傅一下就听出了他的声音。
陈宇明感动的落泪了,他跪在师傅面前失声痛哭。太复杂的感情,太可怕的失落,在这一刻好像突
然找到了皈依。
那年的冬天来得早,冬至刚过,华山就飘起了大雪。清晨,迎着飞雪,陈从玉泉院步行去仙姑观看
师傅。他知道,变天的时候,师傅的腿总要不舒服。薛道士的习惯,每天上午要举着放大镜读那些艰涩
的经文。陈要赶到师傅开始读经前给他做一次中医按摩。
来到华山,陈的心逐渐在从困惑中解脱。师傅告诉他,出家入道,目的就是修身,就是要给在家人
做出做人的榜样。出家人少,自古而然。出家人要是比在家人还多,何必还要出家。至于道教的衰落且
不必去理会,道法自然是万事万物必然遵循的规律,存于天地六合,担心道教灭亡,无异于杞人忧天。
好比行进在迷途中,燃起了引路的光烛,陈宇明的心豁亮了。他从单纯的宗教热情的躁动中,逐渐
冷静下来。他开始进一步琢磨,从今而后,他该怎么活?
冬雪越下越大,陈来到师傅住处的时候方知,师傅知道今日天将欲雪,昨天
清晨就上山了。不用问,师傅肯定去了西峰。陈记起来,师傅早就说过,今年冬
天要去西峰看雪景,他已经十年没上西峰了。
团团雪片,遮掩了周围的一切。仰头望去,华山也仿佛失去了昔日的巍峨。
山川风物的变化,自有其变化的道理,你可以去思量,却不可能去阻挡。师傅说,出家人修身其实就是
一个看清“道理”的过程。但看清“道理”并不意味着忍耐,对那些无道无理的东西就要毫不犹豫“挥
剑如风”。
陈宇明上山了,大雪在他的身前身后飘。走过青柯坪,攀过千尺幢,陈在百尺峡前停住了脚步。山
陡路滑,他的浑身上下已经被汗水渍透。他的眼前忽地一亮,一座他再熟悉不过的凉亭,赫然出现在眼
前。那凉亭是“文革”过后,师傅用补发的生活费所造。二十年多年了,不知多少游客在此歇过脚,乘
过凉。陈宇明每每过此,心底总是油然升起神圣的敬意。
那青石亭,那从亭侧通往极顶的奇险的山路,就象征着师傅和他的生命的路程。“桃李无言,下自
成蹊”,现在,风雪中的石亭与路已漫化成陈对自己生命的永远的承诺。他要沿着这条路,向前走,向
上攀。天地间是一片圣洁的雪白,而在远处高高的西峰顶上,有师傅在等待着他……。
8
“文革”风暴卷遍中国大地的时候,薛道士的日子过得实在艰难。整天除了受批判还是受批判。即
使后来去开山砸石头,也要时不时被揪出来,凑个热闹斗一斗。老子有言“以正理国,以奇用兵,以无
事取天下”,如此国无宁日的“革命”,人心都随之迷乱了。薛道士厌倦已极,干脆一疯了之。无人再
理会他,无人再想到他。他从“革命群众”的视线中消失了。
远离华山的渭水河边青林渡,立起了一座孤零零的茅棚。一位长胡子的老人在此开始了孤独的生活
。他当然就是薛道士。日出日落,靠得是拾柴乞食为生。冬春时节,经常颗粒难寻。但他就是这么过,
他不疑动静往复,乱治交替的天道,守着渭水浪波,守着天地烟云,守着不变的道心,他就是这么过…
…
夏天到了,秦岭中汇集的山洪涨高了渭水。涉水过河的两岸的百姓不辨深浅,薛老道士就拄杖在水
中引路;秋天了,水凉刺骨,老道士仍然站在渡口,从早到晚等待将要过河的老弱病残的乡亲,背着他
们一个个从此岸到彼岸,从彼岸到此岸……不管身体多累,不管天气多冷,他都要忠于这个自己为自己
设定的职守,一变也不变!时间长了,方圆几十里甚至上百里的人传开了:青林渡有一个要饭的叫花子
,还要学雷锋做好事,整天背人来回过河。不过,类似这样的“文明”话之外,另还有另一些人的“高
见”,那个老道有“精神病”!这些好话赖话,这些经常的过渡人,不仅背后说,而且当面说。薛道士
权当听不见,他认定,出家人修身不仅仅在道观,更应在人生磨难中行善斗邪,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。
日久天长,
人们对这位心慈体健,武艺高强的道士产生了深深的敬意。
有那么一天,一位家住附近的老农来向他哭诉,自己辛苦积攒的盖房钱,被村中的一个外号叫“土
匪”的游手好闲的懒汉骗走了,他非但钱要不回来,家反“土匪”砸个稀烂……老农所以来找他,不仅
因为他心善,还因为听说他武艺高强。听罢老农哭诉,薛道士请老农转告“土匪”到他的茅棚来一趟。
当天夜半三更,“土匪”来了,但他是手提利刃,气势汹汹来的。“土匪”以为,如此可以轻而易举把
年已近花甲的薛道士吓倒。出乎意料,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。当他挥舞长刀出现在薛道士的面前时,盘
坐在蒲团上的薛道士竟然丝毫未动:“放下。”他轻声对“土匪”说——吓唬薛道士的“土匪”,反被
这平静的一声吓跑了。第二天,薛道士再去找“土匪”,“土匪”已急忙还了老农钱后,逃得不知踪影
无声的勇猛,
远胜过千军万马。
一年,三年,十年过去了,北京粉碎“四人帮”之后,华山又传来消息,道观重新开放,出家人也
被“解放”了。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,薛道士随即告别了青林渡,登程重返华山。但是,十年的苦劳
,他的双腿已落下残疾。渭水河作证:十年了,薛老道士茹苦含辛,道心澄明。
那是一个初夏的黎明,独立渭水河边,看河水缓缓东流,东天渐渐明朗。道力无边,安排自然万物
—— “飘风不终朝,骤雨不终日”——负阴抱阳,负阳抱阴,此消彼长,此长彼消。社会,人生都不过
如此,即不因一时之困所悲,也不因一时之顺所喜。看透世情,阴阳消长是天地必然,心才会获得永远
的宁静—— 薛道士感喟良深。
十年修炼,“未令放逸,邪欲渐消。邪恶既消,善心自来”。正如不声不响的来时一样,薛道士又
不声不响地走了。带走了渭水边那一段难忘的岁月,留下了一个苦修者的足音。
9
出家已整整八年,陈宇明越来越体味到,人生最难的是,知道不对的事不做。而最难的事,说起来
又是那么简单——活得真实而不虚伪。
至于虚伪丑恶的事,他见得多啦:先说当官儿的,其中不少人“引圣贤以证秽事”——满口仁义道
德,一肚子男盗女娼;再说巴结官儿的新一代,出了校门刚有了工作,不去发挥业务专长,就将“拍马
”视为专职,既可指黑说白,又可指鹿为马,为谋个小官儿不择手段,年轻轻的就长成了一层无耻无羞
的厚脸皮;最后说一说老百姓,仅仅为了个人的温饱,任凭“上级”为非作歹,处处忍气吞声。身心被
扭曲至此,连牛马不如。
因为太多的人的虚伪,世界好像也变得日甚一日的难识庐山真面目。
10
飞雪中的西峰翠云宫,银装素裹,平添了几分壮丽。披一身雪花的陈宇明攀到峰顶的时候,远远望
见薛老道士正立宫顶后面一块隆起的山石上,观赏着无言的飘雪。陈宇明走过去,薛道士仍目不侧视动
也不动。许久,他才回转身返回宫院。
好静好静的雪夜,经常在这样的天气变幻的夜晚,师徒俩说地谈天。翠云宫尤其是薛老道士钟爱之
地。“文革”后恢复道观,薛老道士是整个华山重穿道袍的第一人。还是他,穿着道袍,第一个就进了
翠云宫。
若登华山观景,不上西峰,不拜翠云,就算不得看过华山。陈抟老祖有诗云:“为爱西峰好,岭头
日尽昂。岩花红作阵,溪水绿成行。几夜得新月,半山无斜阳。寄言喜遁客,此处是仙乡。”而薛老道
士笔下的西峰则就是别一番风光了:“西峰有日月,四季转阴阳。翠云飘黄鹤,飞雪漫青岗。道心洁似
玉,道识真如
刚。天地无雕琢,返朴是仙乡。”
冬雪无声,落进师徒俩夜话的意境。清凉,圣洁感觉溢满心胸。
“出去走一走,雪里绕宫走上九圈!明天一早再来见我。”师傅突然发话转身而去。
旷荡的殿堂里,陈宇明孤零零站着,他搞不懂,师傅的用意所在。但他同时明白他必须这样做。他
走出殿门,走出山门,走进团团飞雪。
第二天早上,薛老道士来了。陈宇明已先于师傅立于堂前。
“绕了几圈?”
“一圈也没绕。”陈宇明如实以告。的确,飞雪中,他走了一半路,就退缩了。因为翠云宫的后墙
贴临峰壁,如果围宫绕行,还有一半路程是在峰顶。即使在白昼,稍有闪失,就会坠入万丈深谷——更
何况这扬雪如花的暗夜!
“宇明啊,好样的,你敢说实话!”薛道士拍手称赞。以前,也是雪夜,也是在西峰,薛道士用此
法考验过别的徒弟,但这个徒弟称他不多不少走完了九圈。薛老道士让他当场再走一圈,他才被迫承认
说了假话。薛老道士为此伤心,连实话都没有,还谈什么修行?他把这个徒弟休掉了。
听到师傅称赞自己,陈宇明脸红了。他不明白师傅用意,站在那里,连头不敢抬。
“我常给你们说,出家人要想修行成真成善,首先必须做到做事要真,说话要真,因为'真'就是'自
然',就是'道'。但这些还仅仅是小真小善。至于什么是大真大善,太上老君说过一句'上善若水'。它的
真正含义,你回去翻书好好琢磨琢磨,想好了再来找我。”
宫门外,白雪仍在不停地下。这是数千年前的人们见过的雪,这是数千年前即已孕育的雪,这是注
定要飘落在今朝今日的雪……出家修身,溯本求源,其实不过是寻找一个人生命的真实和生命的自然走
向。
11
寒暑易节,当陈宇明将其撰写的“华山道教概论”的长文交付于中国道教协会发表时,他已经出家
整整九年了。
我与他漫步在玉泉院的浓荫下,感觉到他思维的理性的同时也一样感到了他内情的火热。
“当初,师傅让我领悟'上善若水'的含义时,我只是望文生义,认为大善至善就像水一样,既可汇纳
百川,甚至污浊。具体到人来说,臻于此境,就可做到,善而不独,仁而不争,仅此而已。我将此意讲
给师傅,师傅笑了,玄机未悟,尚需假以时日,说罢悄然离去。”
“九年修行,我渐悟出'上善若水'的另一层含义:水的特性不单单是汇纳,它还有无坚不摧的阳刚之
勇。我们修行为善,不是为善而善,也不是为刚而刚。只善不刚为弱,只刚不善叫恶。上善者必是大勇
之人。而天下有大勇者,又必是喜怒哀乐表现的真实之人。你想想看,世上凡欲壑难填的人哪一个不活
得虚伪劳累?”
想当年,立在华山西峰看雪的那一夜:黑色的天幕无边无际,白色的飘雪无边无际,陈宇明的心胸
总会涌起一种惊心动魄的豪壮——把灵魂溶入苍苍茫茫的天地间,该是怎样高尚的人生追求!
12
先哲庄子有言,“生死无别”。但是如果真正将生死看透,首先要了断私欲。私欲远遁,自然也就
“生死无别”了。
我观陈宇明便是个看透生死且极具个性的道士。他坦诚,率真;他有思想,有追求。就像一棵造型
舒展奇特的华山松,总会向走到树下的人送来直指心灵的清凉。
出家前后的几年,食欲,情欲,一直反复在他的心头翻转。陈宇明回忆说,出家前他曾骑着车,披着
夕晖,在车轮滚滚的下班大潮里体味生活;他也曾试着与女友谈情说爱……但他的结论是,世俗的一切
美好,他不适应。对他来说,只有“道”的引力不可抗拒。他来华山后,休息时往西安音乐学院学古琴
。一次课后去参观市区八仙庵,一位女孩子“相”中了陈,大胆发问:“是否想过结婚?”陈宇明以女
孩意想不到的平静进行了回答:“想过,因
为我是儿女情长的人。无情不是人。如果我结婚,我一定会于妻子长期厮守。但是现在,我是道人,就
要以'道心'看待'爱',这种爱与我曾有过的儿女情长的区别在于它是无私的。它已经把俗情变成了慈悲
。”陈宇明的一番回答,让女孩子很感动,她向陈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看透生死,了断私欲,想像中的出家人生活清苦得一定是百无聊赖。其实,这都是我们用俗人俗心
的体验。不管是道还是佛,宗教的功能就是对现实的否定和超越。这是精神的超越。这个超越的过程,
即是承认不足完善自我的过程:它充满了曲折,也充满了快乐。
13
华山的东峰峰顶的西南隅有个孤立的小山尖。山尖上有个小亭,小亭里有个石桌,石桌上刻着棋盘
,这就是华山胜景,博台。关于博台的传说,一说是汉代卫叔卿下棋的遗址;另一说宋太祖赵匡胤与陈
抟老祖在此下棋,俩人约定,皇帝若是输棋,华山归属陈抟,并且华山也不再向朝廷纳粮。后来果真赵
匡胤输了棋。华山也就从此有了“华山自古不纳粮”特殊待遇。
博台其实是个绝险的去处。因博台与东峰并不相连,你若欲到此处,必须要沿着从东峰西南垂下的
两根铁锁,经过令人胆战心惊的“鹞子翻身”……那感觉决非笔墨所能准确描绘得出来。我曾经亲身尝
试着博台一游。那是盛夏一天的午后,雨过天晴,游人寥寥。我独自一人来到往博台的起点。先俯望博
台不过小亭一个。然后背对深谷,手攥两条冰凉的铁索,脚触岩壁一气下攀了十几米。此时尚觉得意非
凡—— 往博台不过尔尔。但得意也就到此打住。再往后,铁链突然向右弯折了九十度。也就是说,本来
上下垂直的身体必须而且要变换成一百八十度的姿式横在半空,找寻崖壁上的支撑点。此时,身下云雾
翻腾,谷深莫测。如果将身子真的横翻过去,如果没有找到真正的支撑点,那么,后果自然凶多吉少。
特别是在这游人寥寥的旷寂的时刻,如此坠落,连尸身葬处都无人知晓--- 念及此,方才还注满胸中
的勇气霎时迸散了。我连忙收回了往博台的企望,攥着铁索,匆匆又回到出发的远处。
立在金亮的夕晖里,重新俯望远处的博台,惭愧就像丑陋的面具,顷刻挂在我的脸上。因为恋生,
我不敢凌崖越险;因为怕死,我退缩而还—— 我原来是个地道的俗人。我深觉,将生死看透,也许只是
圣人的专利。对于像我这样的俗人来说,终究不过是纸上谈兵。我嘲笑我自己,从今而后,再不要轻言
所谓“看透”。我呀,原来生活在一个把可供享乐的生命看得越来越重要的时代,这个时代,人就理所
当然过地越来越惧怕死亡。
陈宇明听罢我的这一段讲述,很平静地对我说,凡是总把看破红尘,看透生死挂在嘴边的人,必定
什么也看不透。去博台,其实就是感悟人生的过程。如果把“鹞子翻身”看得平平常常,也就无险可言
。无险可言,一切自然归于平淡,登博台也就与走在平地上没有区别。如果你偏偏要把“鹞子翻身”看
得那么险,那就是纯粹的心的作用了。这正如人心,总是想着生啊,死啊,名啊,利啊,就永远摆脱不
掉恐惧之情。只有将被欲望充塞的心逐渐清理干净,才有道心显现。道心,其实就是平常心。这些看似
容易,做到却是最难,人和人的高
下之分就在于斯!他将《庄子·田子方篇》中的一段故事展示给我看:
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,引之盈贯,措杯水其肘上,发之,适矢复沓,方矢复寓。当是时也,犹象人
也。
伯昏无人曰:“是射之射,非不射之射也。尝与汝登高山,履危石,临百仞
之渊,若能射乎?”
于是无人遂登高山,履危石,临百仞之渊,背逡巡,足二分垂在外,揖御寇而进之。御寇伏地,汗
流至踵。
伯昏无人曰:“夫至人者,上窥青天,下潜黄泉,挥斥八极,神气不变。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,尔
与中也殆矣夫!”
陈宇明深晓个中奥义:列御寇无忧无虑之时,臂肘放上杯水,亦可拉满弓百发百中。而当其被伯昏
无人引向悬崖施射,不要说看靶射箭,惊吓得汗水自上而下直流到脚跟。而无人虽则后脚跟已悬在崖边
,仍是神态安然。比起伯昏无人,列御寇犹如俗人闲时坐而论“道”,有理有据,一旦生死临前,什么
天地,什么阴阳,统统变成一塌糊涂。人之道心的确立,实在生与死的交插点上—— 非身处绝险,很难
看得清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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住在华山的那些日子里,每天每天,无论在山下的玉泉院,还是在半山腰的东道院,或是在山顶上
的镇岳宫,都会看到或平民百姓或达官贵人蜂拥而来。面对此情此景,陈宇明对我说,别看来了这么多
人,真正来求“道”的却没有几个。平民百姓上山烧香,大多为的是企求风调雨顺合家平安。达官贵人
上山,如果不是来看热闹,就是有了遇到了吉凶难卜的境遇,需求解脱。
《庄子·天道篇》有言:“水静则明烛须眉,平中准,大匠取法焉。水静犹明,而况精神”。说的
是只有水平如镜,方可见到清晰的影像,才可以成为工匠们取平的准绳。而俗人之心魂总是如此动荡,
犹如水不静心不明,因而总也难见自己和世界的真面目。况且,自古以来懂“道”用“道”者只是芸芸
众生中的圣者,因此说,“道”理存于天地六合,可识可辨人心,却从来没有进入过人心。人心迷乱,
世界也就变得越来越浑沌;世界越浑沌,人心也就越来越迷乱。“夫至德之世,同与禽兽居,族与万物
并,恶乎知君子小人哉!”的时代,在金钱和权力成为生命的主宰之后,已经离我们越来越遥远:
陈宇明道出此言时,窗外已是一派秋光。我感觉,秋阳下,不时从窗前飘落的枯叶,犹如陈的心境
,似乎透着一股无奈的凄凉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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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是春风吹绿山野,吹开冰河的早春时节,陈宇明搀扶着师傅下山了。
有人说,他陪着师傅跨过渭河去治疗愈发严重的腿伤;有人说他陪着师傅去四海游方;还有人说只
见师徒二人自华山西峰腾云而去……
闻说此讯,我记起月夜仰观华山峰顶的明月,心中曾突发过的闪念:都说“道”法自然,都说道仙
飘渺,都说道轻生死,但是古往今来的修道者,几无不研读“寿世长生之妙典”。
我总在想,既然“道”顺乎自然,既然死生有命,何苦要研究“长生之术”?我实在困惑,道教的
经典告诉人们的究竟是恋世还是超脱?薛道士和陈宇明给我讲过同一个故事:他们都曾梦见一个四方大
脸的道士,站在苍龙岭上的金锁关前,举着幡旗向其大讲“成仙之道”,但其实他的大方脸已经“锁”
住了成仙之门。浓云笼盖的华山已经没有了飞天成仙的去处。
薛道士和陈宇明走了,绕开了那个“四方大脸”走了。在我的想像中,师徒俩沿时光的长河溯流而
上,他们去寻找那个已经消失了许久许久的真实而又自然的世界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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